Techer

普通techer

冬夜与K小姐

来我们来讲个笑话。

办公室有秘书一名,让我们叫她K小姐,这样听起来比较有神秘感。准确来说K小姐也不能算是秘书,更像是院长的私人助理,然而并没有什么浪漫旖旎的情节发生,三十七岁的K小姐依然苦逼地拿着八欧每小时的微薄薪资,喝着廉价咖啡或打折酸奶,偶尔接几个咨询电话,其余时间都埋首于无趣的文书工作中。每隔一两个小时忙里偷闲去茶水间偷会儿懒,没活儿干的时候翻一翻打折讯息或美食杂志,总是捶着腰说老坐老坐,坐得腰疼又长胖,但能坐下来的时候吧,又绝不站着,除了每周两次带着琴盒出现,偶尔蹭办公室打印机打几张乐谱,和这城市里其他几千个坐办公室的普通秘书委实无甚不同。

我隐约听过她是音乐学院毕业,父亲是个房产投资商,从日本移民过来的,母亲是本地的大学老师,算得上家境优渥。虽然也好奇过她怎么沦落至此的,不过基于依靠父母这种事在这边不大盛行,倒也不能说特别诧异。毕竟她是德日混血,母语就有两门,再加上流利的中文,不错的英语法语,做秘书还是挺合适的。

我跟她一周都在院里上四天班,但因为我每周工作时长太短,时间并不完全合得上。只有周四,她和另外一个秘书马赛都在的时候才会一起吃吃喝喝闲磕牙。马赛常说K啊,你这拿的是学生工资啊,K小姐就叹气,说是啊,然后故作愁苦地掰着指头算,说我零九年来的,六年都没涨工资,日子简直没法过。说着自己带头笑起来,我想这性格也是太好,谑而不伤,真是正能量,于是感动地又多吃了几片饼干。

每次我们仨消灭完K小姐带来的新口味的点心后,马赛和我总是回味不已,求教如此好吃的饼干蛋糕是在哪里淘到的,K小姐则会如数家珍地向我们介绍各家超市和面包店的打折情况,哪哪全不值得一去,啥啥则不尝尝就白活了。我等自是恭聆教诲,仔细拿笔记下,下周买来不同口味的一起再尝过。我怜惜K小姐总吃些没营养的垃圾食品,喝着保质期最后一天的原味酸奶,总时不时带点小零嘴过去,一方面照顾办公室里小实习生,一方面也算给K小姐加个餐。

直到前天下午,K小姐去茶水间闲晃的时候,我无意间瞥见了她桌上税务局的催款单——好吧,事实上是特地戴上眼镜的那种无意法,我实在是好奇每月七百多欧她怎么活下来的,于是笑点出现了:

K小姐一个月交的税特么的比我工资高啊!

我戳戳旁边小实习生,悄声问:”我记得K小姐借过你一把吉他,前一阵儿你想学那会儿,还记得不?“小姑娘撇撇嘴,”早还了,我后来自己又买了一把。“我说为什么呀,不说她家里还好几把么,她问你要了?小姑娘吐吐舌头,说我回家弹着觉得声音好,想买一把差不多的,上网一查一千多欧呢,吓得我赶紧就还回去了。

我想想税单上的数字,觉得这价格还算合理。然而小姑娘显然觉得独闷闷不如众闷闷,悲愤地告诉我说K那把中提琴才可怕好吗,就她风雨无阻每周拎着排练那把,小两万好吗。

这个我倒知道,但我之前以为那是因为她有个地主爸啊,毕竟乐器这种东西不应该是念书时候就买了的吗?小姑娘沉痛地摇手,说K小姐上音乐学院之前都是在琴行租了琴练的,成年之后才自己买的琴,她周末经常去柏林法兰演出你都不晓得的吗?

我顿时觉得日了狗的心情淡定了不少,虱子多了不怕咬,吓多了就淡定了。看看时间差不多便提包走人,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就着白水吃光了七毛九三包的特价咸酥饼干,又愤愤不平地写了好几张纸的字,做了五十个俯卧撑,跟学姐吧啦吧啦吐了一晚上槽,听学姐安慰说你就当她是怀着”每天在五万平米的床上醒来的无聊”心情,作为艺术家在平凡人生中寻求灵感。

问题是昨天她还是我们志同道合省钱帮的帮主啊喂!

然后我俩就“越是有钱越是抠门”这个话题深度交流了一下,不出意外地歪到了十万八千里外。终于,等到爬上床睡觉的时候,我对自己有一个扫地僧同事这一事实已经消化完毕。

万万没想到,就在两天之后,我真有机会听K小姐拉了一次琴。

今天周四,K小姐照例带着琴盒来上班。正副院长四点多钟的时候就前后脚溜号了,我本来也到时间了,临走前看见她放在桌边的提琴,知道她下班要排练,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,试探着问了一句,“能不能听你拉支曲子?”

“可以啊,这有什么问题?”K小姐十分诧异的样子,说你想听什么?我擦我一首中提琴的曲目都不知道好吗?只好老老实实说你随意,反正我都听不明白。K小姐取出琴,笑眯眯地想了一会儿,就坐在转椅上,歪着脑袋给我拉了一首四季。

这首我还是听过的,仔细分辨了下,应该是冬天那部分。马赛趴在一旁高高的资料柜上,托着腮听着,在乐声转慢的时候,和着拍子轻轻念起了特拉克尔的《冬夜》:

  雪花过窗  

晚钟悠长

家家摆好了饭桌

房屋已装饰停当


浪游者经昏暗路途

抵达一处高大门扉

藉大地寒露而生长

恩惠之树开金色的花


他悄悄迈进屋子

苦痛将门槛石化

桌上的面包与香酒

盈满室纯净光华

  

(自译)

特拉克尔对我来说太过激烈,他总能在一首诗里塞进那么多的意象,那么多的颜色和感官,他太痛苦、太压抑,即便在弃世而去后一百年零一年,仍是压抑得你喘不过气来——“天地间,尘寰里,无处不孤寂!”

可这首是温和的,仍是写的苦痛,写的孤独,写的静默,写仰望、卑微、神的恩赐,可也写了感激,写了向往,写了寻觅后的停留,无论这停留是不是长久。

即便暂时停止拷问,他仍在扣你的心门。

那是一个混杂了疲惫、迷惘、和一丁点心酸的微妙时刻。期待的同时不愿期待,信仰的同时信仰在坍塌,他还未走到最后的疯狂与绝望,他的眼里看见寒冷,也看见光亮。

雪花过窗,晚钟悠长。

美得几乎没了声音,像是神的悲悯。

马赛的声音低沉而温暖,K小姐也特地将节奏放得更慢,她拉得很严肃、很认真,但仍是带着笑的。我从未想过有人愿这么用心地特地为我拉一首曲子,可她说“为什么不呢?”

我们一起多耽搁了六七分钟,K小姐收起琴,朝我调皮地笑笑,说反正院长不在,大家都提前下班算啦。下楼的时候,我说今天真的谢谢你,我大学的第一位老师就教了特拉克尔,后来喜欢的人也很喜欢他,但即便身处战斗机轰鸣下的时候,我也从来没像今晚一样,觉得自己真的明白了一点什么。想了想补了一句,虽然我也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。

K小姐笑了,说就是这样的,音乐也好,诗歌也好,总有那么些时刻比其他时刻更真实,每一个时刻都有属于它的诗,我们只是没选对诗歌,也没找对时刻。

今天气温其实还好,但风大,她一贯怕冷,刚走到楼道口便缩了缩脖子,说我要赶紧上车暖和暖和,对我们说了句“周末愉快”,便拎起琴快步走远了。

布衣麻鞋,径行独往。我和马塞相视一眼,仿佛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,我们已经在这世界上走得太深太远——对于如此自在的时刻来说。

听着矫情,但的确是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恍惚,虽然我们还年轻,但仿佛自在和年轻并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。

回家写了张特拉克尔的原诗,其实诗题翻译过来应该是《冬日的傍晚》,但德国的冬天哪里有傍晚呢?就直接译成了《冬夜》。写完后我想,特拉克尔永远那么孤寂地藏在晦暗不明的光线里,想象一下那个踽踽独行的背影,写得这么花哨好像有点不合适。

再想想又觉得没什么,这和表达得笨拙与否无关,没有什么能改变足够坚固的本质。

所以尽管我表述地不好,还是希望能存留下哪怕一点美好的感觉,如果你们接收不到的话,锅一定在我头上。

 



评论 ( 12 )
热度 ( 18 )

© Techer | Powered by LOFTER